市井文学
在郑州的中心地带,黄河的低语被官僚体系的喧嚣淹没,人民法院的大楼巍然耸立。这座灰色建筑宛如一座疲惫的正义纪念碑,柱子承诺着公平,却只回荡着空洞的回音。楼内,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更古老的冤屈的气息,这里是希望腐烂的地方。这是“大空转”的舞台,一场如此精心编排的徒劳表演,堪称艺术。
第一幕:上访者的朝圣
李大娘,一位脸上刻满岁月痕迹的老人,蹒跚地穿过法院沉重的大门。她的拐杖敲击着光滑的大理石地板,发出一种反抗的节奏,每一步都是对七十载寒暑的重压的微小叛逆。她紧紧攥着一个破旧的文件夹,边缘因多年反复开合而磨损。文件夹里是她的冤屈:一场土地纠纷,一个与高官有染的开发商的欺诈,以及十年如一日蒸发的承诺。
她并不孤单。候客厅里挤满了被剥夺的人——农民、退休人员、寡妇,每个人都抱着自己的文件夹,诉说自己的背叛故事。他们是上访者,是大空转这台机器上顽强的刺。 李大娘的眼神依旧锐利,尽管岁月不饶人,她扫视着房间,认出多年前的熟悉面孔,那些在这条无尽跑步机上的同行者。他们彼此点头,默默结下耐力的盟约。
接待处坐着张警官,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他的徽章闪闪发光,但眼神呆滞,仿佛灵魂早已下班。“姓名和案件编号,”他机械地念道,眼睛不离电脑屏幕。李大娘递上她的文件,手指因重复的疲惫而微微颤抖。
“我来过很多次了,”她说,声音坚定,尽管手指在抖。“十年了,同一个案子,同样的谎言。”
张警官的眼神短暂上抬,又回到屏幕。“大数据,”他嘀咕道,仿佛这解释了一切。“你的案子在系统里。按程序走。”
大数据。这个词像诅咒般悬在空中。这是法院的现代神祇,一个吞噬投诉、吐出延误的无形力量。李大娘听过这个词——先是从一个书记员嘴里,然后是法官,最后是把她推出去的保安。他们说,大数据,仿佛它是个活物,一个吞噬正义、只留下表格的怪兽。
“程序?”李大娘的声音提高,引来其他上访者的目光。“我按了十年的程序。我的土地没了,积蓄没了,你们还让我按程序?”
张警官叹了口气,声音像打印机后面的嗡嗡声一样机械。“再提交一份上访材料。等候审查。系统会处理。”
系统。另一个无面而神圣的神祇,被那些从中渔利的人膜拜。李大娘想尖叫,想掀翻桌子,想要求兑现上方横幅承诺的正义:“为人民服务”。但她知道,尖叫只会招来保安,那些“秩序的执行者”,与其说是卫兵,不如说是法院意志的延伸。他们是当声音太响、问题太尖锐时,将上访者拖出去的手。
她接过一张编号票——又一张加入她收藏的纸片——然后坐在其他上访者中间,等待被忽视的轮次。
第二幕:拖延的编舞
在俯瞰候客厅的玻璃墙办公室里,王主任坐在堆满他从未翻阅的文件的桌子后。他是大空转的指挥家,一个靠无所作为却看似无所不作而建立事业的男人。他的西装笔挺,微笑娴熟,话语空洞如他分发的承诺。对上访者来说,他是恶棍;对上级来说,他是效率的典范。
今天,他正在和新人书记员小刘见面。小刘的职责是将上访者的投诉记录进系统的神圣档案。小刘是新人,还不适应大空转的节奏,但急于讨好。她坐在王主任对面,笔记本摊开,笔尖悬停。
“今天又来了一群上访者,”王主任说,靠在椅背上。“老一套的投诉——土地纠纷、欠薪、贪官。没什么新鲜的。”
小刘点头,潦草记录。“要给他们安排听证会吗?”
王主任笑出声,像是锡罐里的碎石在响。“听证会?不,不。不是这么玩的。你把他们的投诉录进系统,给个案件编号,然后让算法干活。”
“算法?”小刘皱眉问道。
“大数据,”王主任说,像是解释天气。“它会标记案件,分配优先级,安排后续。到有进展的时候,上访者要么放弃了,要么死了。总之,案子自己就解决了。”
小刘迟疑了。“可是正义呢?我们不是应该——”
王主任挥手打断她。“正义是横幅和演讲里用的词。我们的工作是让系统运转。别让投诉捅到上面,别出丑闻,大家都有钱拿。这才是真正的正义。”
他递给她一张模板,标题是“上访回复表”。这是一张模糊的杰作,充斥着“正在审查”“需进一步材料”“已转交相关部门”之类的措辞。这是大空转的剧本,一份设计来说什么都不说、承诺一切的文件。
“用这个,”王主任说。“填好空,盖个章,送他们走。如果他们再来,就再给一张。最终他们会不来的。”
小刘盯着表格,理想主义在王主任的目光下枯萎。她想争辩,说这不是她加入法院时的初衷。但他的权威、稳定薪水的诱惑,以及被贴上麻烦制造者标签的恐惧让她沉默。她接过表格,回到自己的桌子,又一个齿轮嵌进了机器。
第三幕:进步的幻象
候客厅里,李大娘的号码被叫到。她走向柜台,小刘坐在那里,脸上带着强装的礼貌。交流很简短,一场与法院一样古老的仪式。
“您的案件正在审查,”小刘说,递上一张刚打印的表格。“请提供额外材料,三十天后再来。”
李大娘盯着纸,泪水模糊了字迹。“我把能给的都给了,”她说。“我的地契、合同、信件。你们还想要什么?”
小刘的眼神闪过一丝——也许是愧疚——但她坚持剧本。“系统需要核查。请按程序走。”
李大娘的声音颤抖。“我七十二岁了。我丈夫死了,孩子们远走高飞。我只剩这场斗争。你们就给我这个?”她举起表格,墨迹未干,承诺空洞。
小刘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保安出现了,手已经搭在李大娘的胳膊上。“女士,您扰乱秩序了。走吧。”
其他上访者沉默地看着,脸上带着同情与无奈。他们见过这一幕,也扮演过这角色。保安的抓握坚定但不粗暴——时代变了,公开的暴力已不受欢迎。新時代需要更微妙的残忍。
李大娘被带出去时,转向候客厅,声音盖过空调的嗡嗡声。“他们想让我们放弃!想让我们死!但我不会!我会每天回来,直到他们听!”
她的话悬在空中,像昏暗中的一抹火花。其他上访者点头,但眼神出卖了他们。他们知道真相:大空转牢不可破。它靠他们的坚持壮大,吞噬他们的希望,直到耗尽。
第四幕:改革的假象
当晚,法院休息室的电视亮起。当地新闻里,一位严肃的主播报道了两名法院官员被捕,画面模糊以维护所谓尊严。“打击腐败,”主播宣称,声音透着排练过的坚定。“政府致力于清除背叛公众信任的人。”
王主任喝着茶,对着屏幕冷笑。“又两个替罪羊,”他自言自语。“抓几个坏苹果,摆给镜头看,就叫改革。”
他没说错。逮捕是场表演,是对国际司法廉洁指数排名的回应,那个排名将中国司法系统置于透明与公平的底部。国际的注视是个麻烦,但解决办法不是改革,而是表面功夫。几次逮捕,几条头条,大空转继续畅通无阻。
门外,李大娘站在法院台阶上,文件夹夹在腋下。城市在她周围喧嚣,对她的挣扎视而不见。她想到里面的横幅,承诺着“全过程人民民主”和“为人民服务”。她想到其他上访者,他们的脸上带着与她一样的疲惫。她想到多年前另一位老人的话,那位老人也打过同样的仗:“靠自己。人民必须觉醒。”
她挺直腰板,拐杖敲地,带着新的决心。法院或许是台机器,但她不是。她是一点火星,一颗拒绝熄灭的顽强余烬。在郑州的庞大机器中,某处还有像她一样的人——也许成千上万,等待着他们的火星燃起的时刻。
第五幕:永恒的轮回
第二天早上,李大娘又回来了。她的文件夹更厚了,塞满了又一份表格、又一份上诉、又一份对吞噬她失败的系统的请求。候客厅还是老样子,面孔熟悉,空气中沉重地压着未兑现的承诺。
王主任在办公室里看着,咖啡冷却,审视着当天的日程。又一批上访者,又一堆表格,大空转的又一轮。他没有愧疚,没有羞耻——只有工作圆满完成的满足。系统是他的杰作,一个如此完美的程序迷宫,能比他们所有人都活得长。
但在法院台阶上,李大娘在说话。她的声音虽虚弱却激烈,吸引了一小群路人。“他们想让我们放弃,”她举起文件夹像举着旗帜。“他们想让我们相信这就是全部。但我们是人民!是我们创造正义,不是他们!”
几个人点头,几个人鼓掌,但大多数匆匆走过,生活太忙碌,无暇革命。李大娘不在乎。她不是为他们说话——她为自己,为其他上访者,为大空转阴影中仍燃烧的余烬而说。
日子一天天过去,年复一年。法院屹立不动,柱子一如既往冰冷。表格堆积,系统运转,大空转继续旋转。但在那台机器的裂缝中,在像李大娘这样顽强的心灵里,有什么在萌动。它渺小、脆弱,却不可否认——觉醒的低语,某天或许会打破轮回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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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建时间: 2025年6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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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更新: 2025年6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