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暗的星星灰暗的星星灰暗的星星灰暗的星星灰暗的星星
 

  第五章

  16

  对女人的看法赵学尧向来宽容。在赵学尧看来,特区每每把妓女当三无人员把嫖客当三有人士的做法是极其浮浅可笑的,不负责任的。因此上对迟小姐的看法则更加不同一些。迟小姐跳跃的欢乐的思维方式,和安静的凄婉的神态,以及二者形成的情绪反差常令赵学尧内心嗟呀不已。跳舞次数多了,连她的身体赵学尧也都熟悉起来。她胯部扭动时手指间的那种感觉,呼吸时带着体温的那种气息,实在是很深刻。

  实际上赵学尧也很难不产生怜香惜玉的情怀。有时迟小姐也正面直视过他,赵学尧的办法就是尽量沉到音乐中去,让音乐去洗净某种东西。有好几次,舞到酣处,他发现文总居然在打瞌睡,他赶紧把迟小姐转向别处,心里一阵狂跳。这时迟小姐只是略微抬头轻吁一口,没有更多的表示。他们都在尽量避免引出令人尴尬的话题。迟小姐是聪明人,见赵学尧坚决不逾矩的样子,她也就装看不见。跳舞就是跳舞,跳舞对赵学尧是工作,对迟小姐是消遣,迟小姐的消遣就是赵学尧的工作。赵学尧是文总在这方面的一个替身。

  有一次赵学尧听到人们谈论伊拉克的萨达姆有很多替身,在各种不同场合派不同用途,提到情场的时候争议很大,虽然不是说他,却也足以令赵学尧大大地失去了平衡。这一次赵学尧是破例跟她贴了面,而且搂紧不放。他知道这是很危险的,但这正是他在幸福村最难熬的时光,差不多就要崩溃了。有了这次发泄,赵学尧才能恢复平衡。他发现迟小姐并没有特别的表情,只是抬眼看了一下,事后照样跟大家开一些轻松的玩笑。幸亏迟小姐肚子已经很大了,以后也就没有再跳过舞,事态也就没有进一步的发展。

  赵学尧有时也突发奇想,不知他们两个在床上是个什么情形?也许那时一切又会倒过来:迟小姐把文念祖当做了自己的替身?如果这样的话,赵学尧也就没有什么可委屈的了。

  当然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只是偶然一闪,他不可能多想,想多了一天也呆不下去。说到底,迟小姐对赵学尧是帮了忙的,没有迟小姐赵学尧还不知在哪儿。

  赵学尧现在只想一件事:赶紧把这台戏唱出去。何子钢说了几回,要把文总的屁股擦干净。可擦屁股毕竟是很私人的事,被擦的人要愿意才行。赵学尧只能等待。有机会就暗示两句,绝不往深里说。人到中年了难免恋旧,做事难免拖泥带水,更何况是中年得子。夺泥燕口,削铁针头,亏老先生下手?

  不料这回文总是真下决心了,要斩断情缘。而且非要赵学尧出马不可。他拉着赵学尧的手拍了又拍,千言万语说不出的样子,几乎不能自持的样子。说小迟好佩服你的啦,你口才好好的啦,你去讲好过我一万倍啦,再说下去眼就红了。本来斩断情缘纯属私人问题,这样一来弄得赵学尧也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觉。

  抽空又通了“常委热线”,何子钢尖声讥讽道,你有什么资格谈愿意不愿意?老板的私事就是你的公事。你就是老板的私人助理,是老板给你开工资不是?这本来就是题中应有之意,他能主动提出让你办是求之不得的事,你反倒草鸡了。去,不去就前功尽弃了。

  赵学尧说,我这人最见不得眼泪,我一想到迟小姐那个弱不禁风的样儿,心就虚。

  何子钢说,哎呀你叫我怎么说你赵老师?是不是每件事都要给你找个高尚的理由?那行,我现在就告诉你:第一你在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第二你在塑造一个时代英雄,第三你在挽救失足青年。

  于是,赵学尧就觉得自己像一个没见过血的刽子手,来亲手腰斩迟小姐。

  天香花园在一个闹中取静的高尚地段,类似旧上海的霞飞路。当初取这个名字也许就有投资商的智慧含量,给人不少温柔甜腻的想象。只是近两年被香港传媒一炒,“二奶村”名气大震,使得一些高尚人士走近它时表情复杂了许多。

  司机小李开着白色大林肯一路都在哼歌,到了这里就不哼了,问,还要开进去?

  赵学尧一愣,文总每次都不开进去吗?小李不答。

  赵学尧就明白了。下了车,他想象文总蹑手蹑脚东张西望爬下车的样子一定很滑稽。可见高尚人士有时活得也很辛苦。这样一想,气就粗壮了很多。

  迟小姐开门见是赵学尧有点吃惊,脸色微红说,赵老师你可是稀客呀。现在你成老头子的主心骨了,忙我是知道的。又说,你看我都肥成什么样了?你也不来看看我。迟小姐转着身段展示给赵学尧看。

  赵学尧认真严肃地看了,说还好还好,白一点而已,又多一种风采。

  迟小姐跳着脚喊,肥了五斤呀,这叫我怎么见人啊。赵学尧心想有个孩子气的情妇闹着跳着的确不错,听听声音也能年轻几岁,也难怪文总舍不得。刚才说的主心骨一词更令赵学尧心里熨帖,他实在是很愿意当这根骨头的呀。

  迟小姐在他对面坐下,随手抱一只熊猫公仔,等他说明来意。赵学尧一时闷着,想不起头,只好说,孩子睡了?

  迟小姐点头说,书上的办法不灵,闹夜总也调整不过来,夜里哭得我真想把他扔出去。说着就把公仔扔过来。

  赵学尧慌忙去接,接两下还是掉了,自嘲道,吓我一跳。又说,初为人母嘛,你总得过这一关。你真下了狠心,还调整不过来?

  迟小姐说,我真有狠心,你教教我。

  赵学尧说,这简单,你白天抱他满大街转,折腾累了夜里敲锣他都不醒。灵得很。

  迟小姐说,抱他上街我不干,老妇女似的。

  赵学尧说那就雇个保姆,让她抱着。

  那我就更不干了,迟小姐跳起身把嘴噘多高,又叉腰忿忿然躥来蹿去。说那还有什么情趣可言?像是正经过日子。说那样我还不如死。

  赵学尧不吭。

  迟小姐说,赵老师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可你想过没有,来深圳的女孩有几个想正经过日子?你自己是这么打算的吗?又说,赵老师我不怕你笑话,我还真想过死。那个母子俩自杀的事你知道吧?就是那个被遗弃的?把孩子推到汽车底下的那个?那天看电视新闻,当时我就对老头子说,要是我,才不那么傻呢。两个人就是真死成了,又有什么价值?被车碾得血糊拉稀的,活着就窝囊,死了连美感都不要,真是不值。换上我,一定会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给自己化上妆,你知道我从来不化妆的,但那个时候一定要化。我要让那一刻是最美丽的。然后换上白睡袍,然后听着安魂曲,然后躺在床上,然后……老头子当时就傻了!迟小姐冲赵学尧一伸舌头。

  赵学尧忽然就有些明白,文总为什么会这么突然作出决定。他一定是再三考虑过了,这事是拖不过去的,长痛不如短痛,他一定是害怕了。

  迟小姐问,赵老师你有话要说?

  赵学尧想了一下,说我这个人不会说话,我能在幸福村呆下来与迟小姐的支持是分不开的,我心里太明白了。从某种意义上说——

  别说意义,说意义就没意义了。我这点自知之明是有的。迟小姐声音发抖,好像有些明白。

  赵学尧说是是,你看我这个人站了半辈子讲台,算是个以嘴养嘴的货色,其实根本不会说话的。

  迟小姐往起一跳,赵学尧惊得向后仰去,看见她面颊一点一点泛出白光,半天,才沙沙地说,赵老师再陪我跳一曲吧,有什么话待会儿说行吗?然后就去翻唱碟。又说,就算我再支持你一回。

  迟小姐说,你就不能搂紧一点?

  赵学尧很想幽它一默,来句有贼心没贼胆之类的话。可她已经不对劲了,身子簌簌抖。

  迟小姐说,天大的事跳完了再说。说着就偎过来,脸贴在赵学尧肩头。曲子是略带忧伤的小夜曲。

  赵学尧也不免黯然。

  终于,她推开赵学尧,说现在我准备好了。赵学尧说,其实你该明白,没有不散的筵席。

  迟小姐冷笑,说明白,而且也早就明白,这事非你来说不可。赵学尧说我是受人之托,所以……

  应该是受人之命!没关系,你挣你的钱,我挣我的钱,我不在乎。

  赵学尧说,你们这是一段情也好,一个家也好,总有散的时候。其实照我看也不见得是坏事。

  知道。

  文总人还不算坏,对你是真舍不得。知道。

  文总也该收山了,现在身体也差多了。

  这我更知道,每回怎么干我还不清楚吗?我就像一个刚出水的青蛙!

  赵学尧吃惊地抬头,看到一脸讥讽,冷得像块铁。话已说得如此到位,反倒无话了。

  她说,你谈实质性的。

  如果按原先的协议,就简单得多。半年,30万,然后走人。

  可是又有了孩子。文总说了,儿子你尽管放心,什么时候想来看都可以。

  迟小姐不吭,看着赵学尧。

  当然,他太太那边还得做点工作,他们的儿子不成器,会对你儿子好的。

  迟小姐还是看着他不吭。

  赵学尧就掏出支票双手递过去,说文总请你自己填,他说随便你。

  迟小姐看着支票,翻过来覆过去,然后抓笔就写,写好后从包里找出一张牡丹卡,说,麻烦赵老师替我转进去。

  赵学尧接住,一眼瞥过,心脏一阵痉挛。

  2000万!赵学尧脸都灰掉了。不过他不便发表评论,于是不着四六地胡扯几句便起身告辞。

  迟小姐没有反应,迟小姐也没有开口。她两腿绷直仰靠在沙发上,赵学尧注意到,清泪从脸边无声地直泻下去。

  小李还等在路口。看着赵学尧黑头青脸钻进车,嘴角浮起许多暧昧。车才上大道他就憋不住,说,办得不顺?又说,这帮女人全

  一个鸟样,离她近点就端架子,离她远点就哭鼻子,孔夫子说女人和小孩一模一样。还说,深圳什么都缺,缺水缺电缺房缺票子,就是不缺女人。老板早就该换一个了,车都换几部了人还不换?

  赵学尧心烦,脱口骂,换你妈了个逼!心想,你一车夫管这么多干吗?

  小李一惊,车刹住了,再也不吭。

  车过通心岭赵学尧叫停,下车后想想不妥,又回去拍小李的肩膀,说不好意思啊刚才。

  小李不抬头,说,无所谓啦。

  17

  通心岭这个名字有点象征意义。据说每到逢年过节,送礼的小车能把大马路塞满。因为这一带是市委机关的宿舍区,是心脏部位,所以需要通通。

  赵学尧没走几步就看见何子钢老婆在楼下买东西,他赶紧过去帮着提了两袋。

  何子钢老婆问,赵老师在家做不做家务?

  赵学尧说当然要做一些的。何子钢老婆就笑。赵学尧问,何子钢不做吗?

  她说,他啊,一副天降大任的样子,整天眉头锁着,你给他铁钉都能吃出豆角味道来。

  赵学尧说,何子钢的确是很有抱负的,在学校就跟其他同学不一样。

  她说,屁的抱负,一分钱赚不到还尽往外贴。

  赵学尧顿时脸就红了,心想不该老是空着手来。

  何子钢老婆接着说,前几年硕士生是可以分三房的,他偏要跟人换,宁愿住两房,还是旧房。

  赵学尧说,那是干吗?住房可是个大事。

  何子钢老婆就哼了一声,说他是贪图这个位置,上各家串门方便。

  赵学尧便不再吭,心想何子钢这个人确实有股狠劲,真是一点一滴都在打基础。

  进门一坐下,赵学尧就把处理迟小姐的过程说了,因为心情复杂感慨良多,不免一惊一乍地渲染一番,咂舌摇耳拍大腿,又把2000万的支票掏给大家看。

  在赵学尧想来,迟小姐实在太令人失望了,原本那个聪明美丽的形象已经垮掉了,他对女人善良的天性已经从根本上发生了怀疑。他原以为迟小姐会说,随便他给吧,我不在乎这个,我不是为钱。或者痛苦万分暗暗泪垂,或者什么话也不说,都行。然而这个迟小姐已经不是那个迟小姐了。她居然这样。这样的女人谁敢要?吃人不吐卡嘛。她怎么能这样?

  何子钢一直闷头吸烟,陡然问,迟小姐不漂亮?

  赵学尧说,从前我一直认为她很漂亮的。对你不友好?

  赵学尧说,那倒不是,我还亏她吹枕头风呢。

  何子钢说那不就结了?人家一个愿给一个愿要,你操什么心?还忿忿不平的样子,可笑。

  赵学尧叫道,2000万呐,什么概念?你太缺乏想象力了。

  何子钢缓口气说,我知道什么叫2000万。我老家一个县财政去年收入才1400万,这我还能不懂?我是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漫天

  要价就地还钱,文念祖要认为不合适自然会叫你去传话,你着什么急?皇帝不急太监急?

  赵学尧说,我是幸福村的一分子啊,我把下辈子的幸福都押在这儿了。这钱是集体的,某种意义上说也有我一份呢。

  何子钢说好笑,越来越好笑了。他拿香烟头点着赵学尧鼻子说,广东话不识做懂不懂?你这就叫不识做。你怎么迂腐到这种程度了?我都懒得跟你说了,你趁早回去教书去吧。你到深圳干吗来了?当家做主人来了?

  赵学尧也急了,瞪起眼说:小何我不想跟你抬杠,说我迂腐也罢虚伪也罢,一个人总该有点责任感吧?当真我鞍前马后地跑就为挣几个小钱?我是认真把幸福村当成事业的,所以我才同意你的设想,跟你合作。他很强调合作两个字,把何子钢镇住了。真把脸放下来,何子钢也就收敛一点。

  赵学尧说,我正在思考,要不要把发表过的文字扩充一下整理成一本书,专门探讨发展模式的。不管你怎么想,我是认真当事业干的。我的劳动总该有点意义吧?我这个人就是不能稀里糊涂地活着。要是那样我也不到深圳来了。当家做主人有什么不好?我又不想贪污他的钱。

  何子钢喊了一声再也不吭,把茶叶喝进嘴里嚼嚼又吐回杯子,又喝进去,又吐回来。

  赵学尧心想,这孩子老是恩公自居。这很不好。我自己这么想想是可以的,你这么想就不好了。很不好的。不过这话也说不出来,只好也嚼茶叶。

  何子钢的儿子一直是趴在沙发上玩插板的,见他们不抬杠了,很冷清的样子,便伸出两根手指头,说爸爸一发火,脖上的筋有这么粗。

  一愣,都笑了。他又说,爸爸是全深圳最不文明的人。

  赵学尧把茶水喷了一地,说,你爸爸正在制造全深圳最文明的人。

  何子钢老婆也出来圆场,说他这个人一开口就吹胡子瞪眼的。幸亏赵老师了解你,不了解的还不知怎么想呢。

  何子钢说,我这人就这样,你要见我跟谁客气,我跟他肯定不来哉。

  接着就开饭。吃着饭,赵学尧还不罢休,想想又说,从前在学校他就是这样的。那时候一到星期天我经常喊几个穷学生来家里开饭。别人吃了饭还知道说句好听话,他不但不说,还在外头败坏我。

  何子钢老婆一听就感兴趣,问是怎么回事。

  赵学尧说,他在外头讲,帮助都是互相的。赵老师帮我省饭票,我帮赵老师拉选票。把我老婆气得,拿擀面杖撵着打。

  何子钢老婆笑道,缺德带冒烟儿。何子钢说,我说的不是实话吗?

  赵学尧说,那倒是大实话。那会儿我刚爬上讲师阶级,很想去一去身上这股子地瓜干子气息,所以比较注意学生的口碑。

  何子钢老婆说,那也不带这么说的,这叫忘恩负义。于是都乐了,气氛这才好起来。

  吃罢饭,何子钢提着折叠椅又要上楼顶,他老婆说,你们在家谈吧,我领儿子出去逛逛。何子钢连声道谢。赵学尧看着很是眼热,心想刁钻乖戾的何子钢倒是讨了个温淑贤良的老婆,还养一个乖巧的儿,这小子真有福分。

  何子钢老婆到了门外,想想又回来说,赵老师我多句嘴,要让我看,那位小姐还不够魄力,她该写上两亿才对头,要我写我就写两亿。

  何子钢推着她,去吧去吧,你写八亿。

  她下了楼还在说,就是嘛,亏不亏啊。

  然后就谈农村城市化问题。又讨论了步骤方法细节技巧时机等等,常委会这才暂告休会。不过这回不再抬杠了,谈话是建设性的。两个人还互相打气:还是搞大动作有味道,小打小闹没劲。文化人是该在宏观指导上多做贡献。

  赵学尧叹息,读书人本来就是治国平天下的,可惜呀,从前是围着权力中心转,现在又围着金钱中心转。读书人永远站在一边儿呆着,干看。

  何子钢突然说,我们法规处处长出缺了,我能不能一举到位,这次全看你的了。

  赵学尧一愣,说,鬼话又来了。

  何子钢说,一点不鬼话,你现在能不能端正自己的位置是个关键的关键。

  赵学尧说,又来了。我都是个打工仔了,还谈什么位置!

  听听这口气。打工仔委屈你了?谁不在打工?市委书记也在打工。只有文念祖不是打工。

  赵学尧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是那个意思。老揣着个主人翁情结,事业事业!你怎么能有单独的事业呢?你的事业就是文念祖的事业,也是我的事业。你没有单独的事业。什么时候文念祖高兴了,给你一个公司玩玩,你就有事业了。也就是说,你有钱你就有事业,你没钱你就没事业。这么简单的道理到今天还悟不透。时代变了,赵学尧同志,这个时代需要老板,需要打工仔,就是不需要主人翁!你是一根毛,必须附在老板这张皮上。你这个同志就是不听毛主席的话。

  赵学尧沉吟着,就笑出声来。他发现何子钢的确比从前深刻得多。

  临出门,何子钢突然问,怎么样,迟小姐对你是不是还有点意思?

  赵学尧一愣,转而又轻松地说,那还用问,趴我怀里直抖呢。何子钢说,那你还不上?

  赵学尧说,没兴趣。

  何子钢说,她也不简单,有点韧劲。突然又诡谲地笑:你是怎么解决的?我是指性欲。

  赵学尧打哈哈,自己解决吧,我老了也不比你。

  何子钢就站住了,沉思着说,那可不好啊,太压抑了不好,太压抑了别的地方就会生出毛病来。你多拥抱现实,少追问意义,你就活得轻松得多。

  到了外面,两个人就不再说话。慢慢走着,就感觉到空气里有股米兰花的香,很滋润的样子。这种花在内地娇贵得很,天一冷就要往屋里搬,可在这儿,马路边到处都是,脱口叹道,眼前有景道不得啊。

  却道天凉好个秋?何子钢摇摇头。他惺忪疲惫的眼皮依旧垂着,依旧是凶恶的光,偶尔恶狠狠地一闪。何子钢说,你这个人不仅迂腐,还虚伪。

  赵学尧只好笑笑,不答。

  18

  见到文总,赵学尧的情绪缓和了很多,大致情况说了一下,重点强调迟小姐流了泪。文总也没说什么,拿着支票怔了半天,说不上是舍不得人还是舍不得钱。对此赵学尧自然不便问,因为事前文

  总就认为,只要她接受了支票,事情就成功一半。

  果然,文总说,算啦,无所谓啦,由她高兴啦。

  赵学尧深感失落,想想自己的激动,想想何子钢的挖苦,傻瓜一样白白浪费了许多表情。现在才终于理解何子钢的“四项基本原则”不是空穴来风。既然如此,他何必自讨没趣呢?接下来的日子赵学尧就躲进房间里思考自己的书稿。

  这部稿子令赵学尧信心大增。而今的经济理论界实在浮浅无聊,学几个英文单词就大谈市场经济了。赵学尧觉得,他才是真正抓住了中国变革的一根筋。他觉着,这本书的轰动是确定无疑。他想,付出了多少代价啊,他是置公职于脑后的啊,他是第二次插队落户啊,他是真正深入基层投身实践的啊。他觉得,他已经看见自己的曙光了。

  文总见他写文章也很高兴,嘴咧得荷花一样,说,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啊。连多坐一会儿也不好意思。其实赵学尧是很愿意跟文总聊天的,关于老文家的历史,关于胜利村与幸福村的历史恩怨,关于不同的发展道路,随便聊好了。文总也很有悟性,有些内容赵学尧只要稍加引导他就能得出结论。比如从船大不怕风浪到规模经营,从有钱大家赚到人人当股东,从劳动资本到土地资本,从公有制到共有制,等等等等。赵学尧要让他分不清是自己的故事还是赵学尧的理论。赵学尧很得意这一笔,相信总有一天这些就能派上大用处。而且这一天已经不远了。到那时何子钢就会发现,他不过在幸福村抓到一点皮毛,捞到一个小官,而自己却为中国农村找到一条道路。比起这个,暂时的失落与苦熬又算得了甚?

  关于出书,文总并不懂,他只问,要几钱呐?赵学尧说不是钱的问题,关键是意义重大。文总说,湿湿水啦,要几钱你话我知,我文念祖这点面子是要的,赵老师你放心。赵学尧便有些失望,对牛弹了琴一样。他们是现实的,只看到钱,还有一个现实他们看不

  到。当全国人民都来学习的时候,他们就明白有些东西不是钱可以买到的了。

  赵学尧现在是彻头彻尾把自己当做一根毛,要附在幸福村这张皮上了。他觉得自己甚至是怀有一种愚忠的情结,一切都为文总的大计考虑。有一次他坐车出去,司机小李给他表演加长林肯的优越性,他居然大光其火。责备他们不为公司着想,花几千万抢这个深圳第一实在没有必要。威猛,有料,狼得很,这都是司机们的感觉,完全是低级趣味。直到小李把车撞上马路牙子脸色跟混凝土一样了,他才闭嘴。赵学尧这才发觉自己确实有点走火入魔。

  老郭近来也不太友好,凡事都要和赵学尧攀比。赵学尧见了一趟文总,老郭必然也要去一趟;赵学尧多参加一次宴请,老郭能黑脸几天不说话;这几天赵学尧换了一部新手机,老郭眼都绿掉了,好像偷了他的抢了他的一样。赵学尧心想你是出来捞外快的,家里福利待遇一样不少,跟我拼这些有什么意思?时不时弄些打工妹来家卡拉OK,一弄就是半夜,也看不出哪个是常客。说起来也是老知识分子了,品味低到见人就上的地步,很令赵学尧瞧他不起。

  这天大门又从里头插上了,赵学尧想都没想甩起就是两脚。老郭拉开门连声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这个人谨慎惯了,老是随手闩门的。

  赵学尧斜眼看见两个女孩喝得泪流满面,里屋还有一个把粗腿伸到了门外。赵学尧不由笑出声来,说了句关于革命本钱的话。弄得老郭很尴尬,一张脸挤出许多种笑容来。

  摊开书稿赵学尧已全然没有心情。现在思路更加清晰,论据更加充分,缺的就是时间。可他时间还要不断受到“坏分子”的侵略。他一定要换个房子,不然生命一天天流失思想一点点破碎,实在是幸福村的重大损失。正痛心疾首着,老郭又来敲门。

  赵老师还在用功啊?这样刻苦我真服帖了。

  赵学尧只好赔笑:客人走了?

  老郭说,我哪有那么多客人啊,我是看这些打工妹可怜。我这个人心肠软,听不得伤心事。有些山区里来的女孩子也不懂事,白天黑晚加班不说,连铺盖都舍不得买。睡觉就拿水泥袋盖一下,身上来事了就拾些破布烂衫回来垫一下。

  赵学尧心想你不就是没套住想让我看看吗?何苦来?你应该铆住重点不能遍地开花,要不干脆下蒙汗药。省得老酸不拉叽学那只著名的狐狸。

  老郭说,她们有好几个月没开工资了。

  赵学尧嗷了一声,心想她们有你这个款爷是不用开工资。

  老郭长叹一声很沉重的样子摇着脑袋,老板跑了,谁也不管她们了。仿佛他才是打工仔的监护人。

  赵学尧说,是吗?

  老郭见他没兴趣只好走开,很深沉地叹息,作孽哟作孽哟!

  又过了些日子,有天傍晚散步的时候,赵学尧看见小山包上有些打工仔在聚会,远远看去那个说话的人像是唐源,一手叉腰一手挥舞,一副车间主任派头。这情形让他心里一动,记起了一点什么。这小子有点头脑,爱琢磨,不比一般打工仔,好像他来深圳闯荡是负有什么重要使命似的。工会,工运,工人领袖?一个打工仔有这种眼神肯定让人不舒服,在哪儿都让人不舒服。这样一想,自己曾经有过的眼神也可疑起来,难道自己过去也这样看世界的吗?不至于,他想,不至于。

  赵学尧本想是过去听听的,走了几步又觉得没什么意思。劳资矛盾是客观存在,而且必将长期存在,长眼睛的都看得见。你可以为丑恶愤怒,也可以为黑暗忧虑,但这是支流中的支流,现象中的现象,一个理性的人不能对历史趋势失去判断。老郭那天说得好,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有人哭有人笑的。那天他问得也好,你是跟着哭呢还是跟着笑?

  不想天色擦黑,又碰上了神色匆匆的唐源。唐源挖苦他说,赵顾问如今不催租了,改行吹牛。

  赵学尧知道他指的是报纸上那些文章的事,笑道,欢迎你提意见。

  唐源说,你们这些人良心早就喂狗吃了,狗都拉出屎来了,良心没了给你提点意见有啥子用?

  赵学尧眉头皱起来,我们俩不是一个阶级了?

  唐源说,今天没得时间跟你费口水,我还有事。说罢就要走。

  赵学尧心里老大不快,可还是拉住他说,那天我就要跟你讨论,你不愿意。有句话我还是要跟你说,现在时代不同了,你要转变观念!

  唐源甩开他的手,说我来深圳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转变观念,无非是说我们不能用自己的眼睛看,不能用自己的头脑想。我看时代没什么不同,工人还是工人,农民还是农民,地主就是地主,资本家就是资本家,到28世纪狗也改不了吃屎。

  赵学尧说,劳资双方是可以合作的,当今世界已经进入全面合作的时代了。国与国都在合作了,人和人还不能合作吗?

  唐源冷冷道,你们做,我们和,就叫合作。赵学尧怔着,竟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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